文/席维涌
一
隧洞工程开工在即,隧洞附近不少房子都必须拆迁,以免发生意外。作为拆迁办的负责人,那天我正站在一座土墙青瓦的老瓦房前丈量距离,这房子有年头了,但明显年久失修,需要重新维护才能住人了。我正在想,这房子维修起来可要花一大笔钱,一大脑袋的家伙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。
“主任,这个房子下面都挖空了,我们全家都不敢住啊,求求你,纳入拆迁吧。”
同行的村支书介绍,这位正是这瓦房的主人范虎。范虎的头一直垂得很低,说话有点结巴,他慌乱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,递到我手上。这是一张申请书,上面按满了鲜红的手印。
范虎主动解释,这是他们一家人的请愿书,希望批准他们的房屋纳入拆迁名单,所以都按了手印,包括他老婆、儿子、儿媳和孙子。
我看着他,问:“你看着挺年轻的,孙子多大啦?”
他脱口而出:“三岁。”
我微微一笑,调侃道:“三岁的娃儿也请愿?那真是聪明!”
范虎自知说漏了嘴,一时语塞,脸红到了脖子根。
我拍了拍范虎的肩,叫他放心,高速公路征拆有文件,我一定会按章办事,按距离来看这房子是不在拆迁红线内,但如果施工真的会影响到房子的安全,我们也会作出合理处理。
范虎可怜巴巴地直说“谢谢”。
图/新华社
二
工程正式开始后不久,施工方给我打来电话,说范虎来工地闹事,反映因隧洞放炮严重影响了他家住房,墙震裂了,瓦震掉了,就要出人命了,死活不让他们开工。
我只好带着工程技术人员,火急火燎地赶往现场,如果真的是工程影响了他家的房子安全,那事可不小。我们一行人赶往范虎家,决定重新评估工程对他家房屋的影响程度。范虎站在院门口,用脚踢着散碎的瓦片,哭丧着脸说:“主任你看,震落这么多瓦,危险不危险?”
他强拉着我走进屋子里,一股霉味扑鼻而来,这房子应该已很久没人住了。昏暗的光线下,贴在墙缝上的白纸条尤为显眼,四处清晰可见多处断裂墙。范虎将手伸进墙缝里,故意把纸条弄得哗哗作响:“主任你看,再震一下,墙就要倒了,你说该拆不该拆?”
我与技术人员交流了一下眼神,然后我告诉范虎,这房屋存在安全隐患,禁止住人,现在技术人员会对房屋进行一系列检验,如果房屋损裂情况与我们的隧洞工程有关,这房子就可能纳入拆迁范围。
村支书在一旁打圆场:“请主任放心,他们一家早就住城里了,房子绝对不会住人。”
范虎一听有机会纳入拆迁,也立刻拍着胸脯说:“我家都是老实人,完全同意国家政策,随时可以签协议,随时可以拆房子。”
于是,我们测量了一番后,离开了范虎的家。
我最近两天,一直在为红线内另外三户土坯房的拆除问题闹心,那三户人家把守着施工“咽喉要道”,一直达不成拆迁协议。我在想,如果范虎家的老房子真的符合拆迁条件,而他们又如此配合同意拆房子,其实未尝不是件好事,说不定能打破了眼下我们跟那几户“钉子户”的僵局。
为了表示诚意,我仔细拟了一份将范虎家房子纳入拆迁的申请,微信传给村支书看,并把我的想法提出来,跟村支书商议,想请他帮忙说服一下范虎,等检验报告出来,如果他家房子真的符合拆迁条件,看范虎能否帮忙说服一下其他那三家“钉子户”。
三
没想到的是,没过两天,施工方就给我打来电话,说范虎又跑到工地来闹事,说他家已纳入红线内,不给他合理赔偿,就不让工程开工。
我只好再次来到范虎家。没想到,范虎竟带着他的小孙子住进了这处破房子,甚至还在他家院里养起了几只鸡。范虎的态度也与之前大不一样,他坐在大门前的阶沿上,慢条斯理地和我们打招呼。
同时赶来的村支书见我黑着脸,率先开口问范虎:“这个房子禁止住人,给你讲了多少遍?为什么还要从城里头搬回来住?”
范虎嬉皮笑脸地说:“乡下养老舒服。”
我说:“你真不怕这房子出事?”
范虎嘿嘿一笑,说得轻描淡写:“我怕啊。但有人比我更怕!这房子要是出了事,你们工程组可得负全责!”
我强压着心头怒火,质问范虎为什么要去工地闹事。范虎振振有词:“主任啊,您申请报告都打上去了,说明我这房子确实是在拆迁红线内啊。这种土墙房冬暖夏凉,住着可安逸得很,你们要拆我的房子,不给够补偿,我怎么能搬啊?”范虎的意思很明显,他与其他三个“钉子户”的想法如出一辙,都是想要高额补偿款。
我和村支书对视了一眼,明白范虎一定是误会了我给村支书看那份申请的意思。我不由叹了口气,说:“范虎,你不要无理取闹。我确实是把你之前反映的情况打报告递了上去,想申请将你家纳入红线内,但上面一直在等检验报告,并没有立刻批复。”
我顿了顿,明显看到范虎已没刚才那么嚣张,“我刚好想来通知你,我刚拿到评估报告,你家的房屋与隧洞施工点的距离,其实是在隧洞工程炮损影响的危险红线外的,而你家房子的损裂情况,也与隧洞施工无关。所以,经过我们开会讨论,你家的房子不能纳入红线内,不予拆迁。若你再来干涉工程施工,我们只能依法严肃处治了。我再好心提醒你一句,检验报告显示,你家房子因年久失修,随时可能坍塌,你还是别再住了,危险。”
说完,我掉头就走。余光瞥见,范虎已瘫坐在他家大门前。
原文载于《羊城晚报》2025年4月16日A7版